天上落下雪来了
“清水芙蓉”的李白不会有什么难言的隐情吧,“天风海雨”的苏轼也不会有
一个诗人没有隐约难言之情的袭扰,生活是多么坦然
虽然隐情与个人品质并无必然关系,但负担了太多隐情,就像开在暗夜里的花朵,见不得阳光的照拂,久了,总会生出抑郁的毒素来
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旷野里的花朵在春阳下灿烂开放,这种情感光艳明亮
有这种爱情的诗人,他的情感可与友人分享
但是,连最私密的个人情感也要曝光于众人的视野,全是晃眼的阳光,没有一角阴凉,作为诗人,是不是也欠缺了一点什么?不过,这些都容不得诗人去选择
命运中要突然侵袭君临的东西,谁也抗拒不了那种沉重、坚决、残忍的意志
有些诗人幸运一些,阳光更多地眷顾他
伟大的抱负、深沉的理智、雄浑的视野……让他在关怀他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全体人类——的时候,他被自己和众人雕塑成圣人,如杜甫
有些诗人则要不幸得多
像寒冬的阳光照着的凄迷的萝卜花,他注定要终生颤栗
在夕阳的光里,他总是紧锁眉头,清瘦的身影在冷风里“无法归去”
冯延巳“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落月人归后”,灌满袖子直达胸膛的冷风,吹不醒他的焦虑与隐忧,灼热的双眼在众人散尽的野地里、小桥上,寻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
人类的所有精神上的痛苦不就在于无处诉说无从诉说吗?一个个睡不着回不去的人,在旷野里奔跑、独步、呓语
普通人家里的灯早亮起来了,饭菜的香味填补了一切精神上渺茫的欲求
李商隐“怅望春宵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他爱上了一个女道士
爱上谁不好呢?朱彝尊更惨,爱上的是他的妻妹,遂有了《静志居琴趣》,有了《风怀二百韵》
有必不可解之情,然后自然有必不可朽之诗
永夜孤灯,读这些错乱的情事,听今冬的初雪无声飘落窗前
我坐在阁楼上,雪花在小小的天井里回旋,是农历十一月十五的夜晚,彻骨的寒冷从身体四周侵袭过来
不会有人听我说话了
除了雪花,还是雪花
远处沪宁高速公路上路灯黄黄的,居然泛出一丝丝暖意
我是个拙于言辞的人
面对曲折沉抑的情事,遂能多一份感动与理解之同情
读朱彝尊的这些词,体味那种销魂蚀骨却又充满了难言之处的爱情,我比当事人还忧虑
这是一种违背礼法的爱情
这是一件永远无法启齿的事情
但事情的主人公情愿堕入泥犁地狱,也要托之文字,留下这些灼人心怀的词句,蔑视“悠悠之口”的诛罚
这些词句充满了难言的悲哀,诗人内心千回百转,哽咽难言,所以真诚深挚
连责备他的人也不忍心了
“篆缕难烧心字灭,且拜了,初三月
”“寒威不到小莲窗,渐坐近,越罗裙钗
”“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
”“别离偏比相逢易,众里休回避
……月底灯前,没个商量地
”这些情感怎能公之于世,这段情感又怎忍心让它湮没无闻
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因为半世风尘碌碌,惟觉少时闺阁中女子超过须眉浊物,发狠要替她们立传
但,那是可以让众人在公开场合一洒同情之泪的千古悲剧
朱彝尊呢?深曲幽微,欲说还休,在无限向往、喷薄而出与强力拘限、隐忍压抑之间挣扎徘徊,最亲切的也不过“渐坐近,越罗裙钗”,到此为止
怦然心动,又让它在礼法的规矩之内怯怯收场:既未做任何反抗,也不求任何解脱,在苦海里一个劲地沉没
这种自虐式的爱情,也许更多的是对所爱者的无限珍惜尊重
这世间,永远是“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约束,难以逾越的隔绝的痛苦,让我们在同一星空下,各自无眠
我想起了潘军的一篇小说《秋声赋》
男主人公用燃烧的烛台和烛台上无情的铁刺扎向自己的掌心,是为了熄灭内心燃烧的另一团逾越礼法的火
尔后,他将快要愈合的伤口每天揭开,触目惊心的肉体之痛让他从精神的挣扎中挺直脊梁
不是内心挣扎得太苦,一个人怎么会懂得普罗米修斯撕心裂肺的疼痛?西绪弗斯神话中那块永远下滑的石头就是人类的七情六欲,上天,你让人类长了双眼,又给了人类斑斓的七彩颜色;注定要沉沦的众生啊,如何救赎自己?这是潘军写于好多年前的小说
作家不会再写这样的作品了,因为今天流行的是放纵和逾越,还要给放纵一个美丽的借口,说是现代人的惶惑、迷惘与自我解脱
连一首流行歌曲都知道“放纵的爱也会让天空划满伤痕”,可是翻开远离朱彝尊时代的小说,哪一篇不是声色犬马?隐情成了公众话语,私情可以写在广告牌上,这是比朱彝尊“天教心愿与身违”还要沉痛的一件事
但是,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只是喜欢那些生动的灵魂,不刻板不僵死;我只是敬佩那些敢于把铁刺扎进掌心的汉子,牺牲个人维护所爱者的尊严
但是,也许所爱的女子原来只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宁愿在爱人肩头哭泣一晚,也不愿在悬崖上展览千年”(舒婷《神女峰》)——也许她们宁愿成为“众人羡慕的罪人”(翟永明语)?不是朱彝尊时代,可供选择的多了,我更加茫然,只有无声飘落的雪花在嘲笑我的庸人自扰
雪下的更大了,你却离开了我,看到你身上的血迹恍如白色世界的一朵玫瑰,这时我才懂得:爱,不是输给了时间,不是输给了光阴,而是输给了懦弱,输给了不敢去爱
他还有一个绝活,就是用一根筷子一个纸片再加上手的动作就可以在墙上清楚地比划出一个老头在锄地的样子,还不时从腰间拿出手巾来擦汗,非常的逼真
在我幼小的心里,觉得他简直太了不起了,甚至超过了所有的健全人
生时,他们只知用苍劲的双手握紧犁把和锄柄,不改初衷,不改姿态;祖辈如此,子孙如此
一旦歇下来,他们终又回归土中融进土中去了,饱满,壮实,他们是另一种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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